「瑪特 𓆄」的中文對應

𓆄 這個符號加德納編號H6,所畫的是白色的鴕鳥羽毛。做為所畫即所示的表意符號,轉寫為Swt,去掉其陰性字尾t,成為其表音值Sw。如同中文有「輕如鴻毛」的說法,羽毛在埃及也連結了「輕」的概念,引申成形容詞「空」、「缺乏」。這羽毛也同時是虛無飄渺的空氣之神「舒」(Sw,Shu)的代表物。

不過這根羽毛更為人熟知的出現場景,應是在歐西里斯面前的最後審判。死者的心臟要在秤上與之衡量,若能和它一樣輕盈,即表示此人純潔無瑕,沒有深重罪孽,可以通往死後世界,否則心臟就會被在意旁等候的怪獸吞噬。在這個情境中,𓆄 象徵的是另一個抽象的概念,常見的翻譯「真理」來自英文的truth,轉寫為mAat,大致可唸作瑪(阿)特。

歐西里斯面前的最後審判

事實上,「瑪特」涵義非常廣泛的字,是包含世界秩序、道德倫理的一整套概念,難以單一詞彙來表達,以下將嘗試類比幾個相關的中文字詞。

瑪特的涵意

「瑪特」作為一個抽象的概念,也神格化成為一個女神,掌管正義(justice)和宇宙的秩序(order),而如最後審判的場景所示,平衡(balance)似乎是一個重點。

瑪特女神

實際上該怎麼做到「瑪特」的境界,從現存的古埃及文獻中,不太找得到做形而上的思辨,多是實際的行為,例如大英博物館的Inheretnakht石碑所載:

我給飢者麵包,也給裸者衣服……

或是在《死者之書》第125章的「否定告解」:

我未曾始神聖的族群(即人)貧窮、我不曾在瑪特之地作奸犯科……

這兩種說法幾乎可說是殊途同歸,一者強調自己的善行,一者申明不曾作惡,但同樣都是要說明自己是正直清白的人。

以上是在個人層面的「瑪特」,作為國王,瑪特對「法老」還有除了生活規範之外的意義。第四王朝的Sneferu(古夫的父親)是第一個使用「瑪特之主」(Lord of Maat)的法老,也界定了身為王者應該做到的「瑪特」,並未後世法老所遵循,包含:抵禦外侮、導正秩序、建廟造神像、充實國庫等。

中文裡的相似概念

想以中文詞彙的概念來理解「瑪特」,中文使用者也許是基於思考上的需要,不過法國索邦大學的埃及學家Juan Carlos Moreno García和以色列耶路撒冷大學的漢學家Yuri Pines也聯手做了這樣的研究和嘗試。他們認為,雖然這兩個古文明基本上沒有交流,卻有驚人的共通點,且都源遠流長的傳承了數千年,因此值得並列比較。在2020年的論文中,兩位學者提出可與瑪特對應的是「天下」。

老實說,我應該怎麼也不會想到用這個詞來對應瑪特,因為「天下」主要是一個地理上的概念。當然兩位學者也有注意到這點,不過就法老應該要鞏固疆域,捍衛埃及免於受野蠻人的侵擾這點上,的確有相似之處。而且,「天下」理應是普天之下的全世界,卻通常是指受中華文明影響、受中國皇帝統治的地區,並不包含「蠻族」轄下的化外之地,跟上引《死者之書》有用「瑪特之地」(即埃及)之說也是異曲同工。

此外,論文中引用顧炎武了筆下文化意義的「天下」:

有亡國,有亡天下,亡國與亡天下奚辨?曰,易姓改號謂之亡國。仁義充塞,而至於率獸食人,人將相食,謂之亡天下。

在個脈絡中,「天下」相對於以統治者為中心的地理上的「國」,是指社會的文明開化。而守護這樣的文明,就不只是統治集團的工作了,而是「匹夫之賤與有責焉」,所有人都應該共同來執行與遵守,文明的天下才有辦法延續,而顧氏心目中的天下(文明)則是儒家思想中社會秩序、倫理道德。綜上所述,「天下」的確和「瑪特」一樣,都有範圍性,內涵上也類似,只是在各自社會上實際的表現形式不盡相同。

由於瑪特的涵蓋內容甚廣,論文中也提出其他相關的中文詞彙,包括德(德行)、義(儀、禮)、治(統治、秩序),而這些字也都不意外的在本文前一節簡介瑪特的涵義時使用過,的確可說是瑪特的不同面向。

在看了兩外外國學者的論文後,原本沒有特別深思過的腦袋中,漸漸浮現另一個也許更可以和瑪特對應的概念──天命。〈中庸〉篇開宗明義第一章曰:

天命之謂性,率性之謂道,修道之謂教。道也者,不可須臾離也,可離非道也。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懼乎其所不聞。莫見乎隱,莫顯乎微。故君子慎其獨也。喜怒哀樂之未發,謂之中;發而皆中節,謂之和;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也;和也者,天下之達道也。致中和,天地位焉,萬物育焉。

這個由「天命」而來「道」是不可有片刻偏離的,要時時注意,維持在「中」與「和」的狀態,如此則能天地萬物都能各在其位,並生生不息。〈中庸〉後面的章節大量引述孔子所說的話來說明闡釋,其中提到:「道之不行也,我知之矣:知者過之,愚者不及也。道之不明也,我知之矣:賢者過之,不肖者不及也。」然而過猶不及,要在待人處事裡找到不偏不倚的「中庸之道」實屬不易,如同要讓心臟和瑪特在天平上呈現微妙的平衡點。

關於「天命」,除了〈中庸〉所塑個人修養的層次,另一個更常見的意義則是身為天下的代管者「天子」的權力來源。中國的「天命」和歐洲中古的「君權神授」乍看相似,卻是完全相反的思考邏輯。君權神授強調君王權力的超自然來源,且神聖不可侵犯;中國的皇帝雖然因為在對的時間生在對的家庭,而獲得天命成為天子,但卻不保證可以永遠維持住。如同《詩經》所載:「侯服于周,天命靡常」(大雅‧文王),並用「殷鑒不遠,在夏后之世」(大雅.盪篇)警惕後人。

既然「天命」不是恆常的,又是因何而變?《尚書》中的一句話最簡潔明瞭:「皇天無親,惟德是輔」(周書‧蔡仲之命),「德行」正是保有天命的關鍵。一個政權的興衰,能否持續握有天命,都在其治理天下的表現。因此新政權會宣揚舊政權失德,而自己因德而得天命。無獨有偶,古埃及在戰亂過後獲勝者,也就是新的法老,一樣會宣傳自己是重拾瑪特的人。

綜合觀之,「天命」作為統治者責任和權力的來源,以及個人的修為乃至於世界秩序的代名詞,與「瑪特」也有可相提並論之處。

後記
說來慚愧,邊寫這篇文章,想了半天,甚至還換了不同關鍵字進行搜尋,才重拾已生疏的「格義」這個詞彙,是中國古代翻譯來自印度的佛經時,以自身文化原有概念解釋另一語言文化方法。然而跨語言的詞彙對應通常不是全面的,本文提到的天下或天命,其實都無法完整表達「瑪特 𓆄」,就如同佛經中的道家詞彙也容易讓人產生誤解。藉由這篇文章希望有助大家了解這個埃及獨有的概念,也期待能有更多的討論。

參考資料

Juan Carlos Moreno García & Yuri Pines, ‘Maat and Tianxia: Building World Orders in Ancient Egypt and China’, Journal of Egyptian History, 13 (2020), Brill, 227–270.

http://digital2.library.ucla.edu/viewFile.do?contentFileId=1697615

瑪莉亞.卡美拉.貝特羅,《圖說古埃及象形文字》,楓書坊,2013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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